跨越时光的修复之旅,总有人前赴后继。
一代代人,蹚上这条窥见人类文明的长河,溯流而上轻抚历史的遗痕,解读器物无声的密语,完成它的“重生”。
文物修复,一如悬壶济世。医者善,则妙手回春;医者庸,则随手而毙。差之毫厘,谬以千里。
枇杷山麓,顾佩霞、袁华、李若冰三位“00后”走进市文物考古研究院,立志要做“时光修复者”。他们执起“听诊器”,攥紧“柳叶刀”,踏上师道相传的“行医路”。这些“青铜”段位的“青铜医生”,将方寸工作台化作无影灯下的手术室,把每一件残损的文物视作托付于手掌的千年生命,让每一次“手术”成为屏息凝神、精雕细琢的时光对话……
“青铜”青衿缮遗珍拂尘续痕守器魂
三位“青铜医生”各有各的手术要做。
25岁的顾佩霞韶华正好,她跨专业“从医”,一切从最朴拙的“观察”开始,在师傅的指尖吸收着唤醒沉睡千年的青铜器皿的绝艺。半年光阴,注视集成心法,她开始独立叩开青铜器的“重生之门”。
如今,她的“青铜病患”累积10多个,包括青铜镜、鎏金铜泡钉等,每一件都是时光托付的信任。此时,一件错银鎏金铜饰在她手中,历经了建档问诊、洗尽铅华、剔除锈蚀、弥合裂隙、重塑筋骨到打磨光润的全过程,终行至“封护”这一关键的“治疗阶段”。
“待封护完成,再赋其本色,就完善档案,圆满归位了。”顾佩霞轻语。在她心中,“整形”之术,堪称青铜医治的险峰。难处在于技法选择如雾里观花,分寸拿捏需毫厘千钧,稍有不慎,反伤本体筋骨。因此,迄今为止,她只“主刀”过一次青铜的“整形手术”——那一次,她以“器形打制法”的巧劲,谨慎地抚平了时光的皱褶。
坐在顾佩霞不远处的袁华,正在为一堆青铜残片犯难。那是一批出土于冬笋坝遗址的器物,出土时已支离不堪,脆薄如蝉翼,轻拿即裂,翻动亦碎。摊开这批器物,金属与泥土相互“贴贴”,铁屑与陶片彼此“裹挟”,就连把它们分开都需要耗费极大精力。
碎片如谜,成为袁华目前的“棘手题”。将破碎的青铜器残片重新拼对、连接,对于恢复器物的完整形态至关重要,只能慢慢核对、静心腾挪、用心查验,一寸寸比对裂痕与断面,以时间熬煮时间。
“真的有和古人对话的感觉,就感觉他们在对我说‘一定要修好它们,一定不要辜负’。”可当“手术”失败时,这也让尚处“青铜”段位的袁华有些挫败。她坦言,修复之路需心手合一,光凭案头摸索远远不够,所以下班后她常常埋首书卷,将勤补拙。
“入行也有一年多了,文物的修复绝非简单的工作任务。”袁华说这话时,眼中泛着微光,这微光源于热爱。于她而言,静坐于喧嚣尘世之外,指尖摩挲着千年旧物,便是满足。
此刻,李若冰也有了他小小的满足感,目光拂过工作台,那曾散落的摇钱树碎片——青铜的躯干、凝固神性的浮雕、舒展的枝叶冠盖、祥瑞的灵兽、象征财富的古拙符号——此刻已分门别类,悄然归位,静静等待着最终的“合璧”。
这份眼前的“完工在望”,暂时驱散了李若冰心头的重压。此刻萦绕他思绪的,是另一件更需“精雕细琢”的难题:铜钫那亟待“整形”的器身。巧的是,关于青铜器的“整形手术”也是大家共同的难关,于是请来师傅赐教。
少壮功夫老始成匠心传道致后生
铜钫盖口、腹部等部位存在大面积残缺,器身变形严重,“整形手术”迫切且必要。身着白大褂的修复师吕国琼步入金属文物修复室,戴上手套,选用夹钳作为矫形工具,在钳口处细致缠裹数圈胶布形成避免直接机械接触的隔离层。
她的双手沉稳发力,夹钳精准落于变形处的边缘,缓慢、均匀地施压。“力道是门巧劲,压力过大可能导致铜钫破裂或诱发新的应力损伤。”吕国琼边示范操作要诀,边同步讲解技术要点。三位年轻的“青铜医生”凝神围立观摩,“手把手”之间,“师道传薪”的命题被具象为眼前的技艺传承。
师道传薪,吕国琼也是“接棒者”。非科班出身的她,入行的根扎在“田野”里。一个考古工地接一个考古工地,一轮文物修复又一轮文物修复,在上一辈师傅的眼前默默做、细细品、苦苦练。
时光如砂,磨砺技艺,终少壮工夫老始成。如今,吕国琼也成了别人的师傅,将经验相授于新一代“青铜医生”。他们在传承中步步扎实,也在摸索中点点创新,只为让沉睡的文物,真正“活”起来。
此刻,吕国琼要使之“活”起来的文物是一株汉代铜摇钱树。千余枚碎片散落,不过盈寸,细如毫米,拼对之难,比李若冰正在面对的难度不在同一个数量级。吕国琼寻得一条“破冰之法”:接全一枝,翻模复制。“摇钱树枝多为四枝一组,现拼出有九枝残缺各异,虽不全也可推知全树应有十二枝。”目前,她已完成其中三枝的修复工作,后续虽也是个“浩大工程”,但她自有巧思——将修复好的枝叶拍照打印出来,以“拼图”之法先行组合,再行残缺补配。细观这株“残树”,尽管“树干”遗失,“枝叶”零落,昔日“繁茂”气象仍可在枝头窥见:老妪居坐、亭台楼阁、瑞龙阔步、骏马飞驰……
修旧如真,在吕国琼看来,是长久的修行,它不仅是功力的试金石,更是对“坚持”二字的淬炼。“修复之‘难’,无人能免。但文物不可再生,谁敢有半分轻慢?”吕国琼的话,字字铿锵。
“病”不同,“方”亦异。吕国琼深谙此道:修复就是一百件器物的一百件定制。于她而言,拼对与矫形极考功力。碎片微小,拼对如同微雕;矫形更是险途,力道拿捏差之毫厘,或致断裂,或生回弹,清理、预拼、补配环环相扣,需诸法并用。
从业二十五载,“热爱”二字支撑着吕国琼从考古工地走到了文物考古研究院的文物修复室。她珍惜每一次与古物的对话,那都是一次技艺的精进,一次知识的“熔炼”。前路漫漫,她也将步履不停,让更多“后来者”学会与千年时光温柔“较劲”,成为更好的“青铜医生”。